前天川哥在我们小辈群里问,外婆百期有没有回去的?
外婆都已经过世天了吗?弟弟叹气。
已经天了吗?
四月的某一天,川哥说外婆一个人在家摔跤了,可能不大好。在ICU待了几天又可以出院,医院治疗。转眼五月,妹妹回去看了后说,还是不大好。医生也说只是等时间了。
我心里一直很忧心,工作停不下来,离得又远,好在疫情好多了,没有限制外出。左思右想请了假回重庆。
晚上十点多到达重庆,刚下过雨的缘故,空气湿润温热,天空却照样是灰蒙蒙的。坐上回涪陵的车,司机把车开得飞起,浓墨深绿的树影一闪而过,是了,这是我熟悉的山城。
车上乘客和司机说,我看你们都喜欢耍手机,你看车开得这么快,又看手机,太危险了。
司机回她,也没有一直耍,有需要才看一哈。
乘客又说,我看你们一直都在聊语音,这样太不负责了,对自己不负责,对他人也不负责。
司机被说得理亏,又狡辩了两句,最终还是安安静静开车。
熟悉的乡音,还是最经典的争辩环节,一来一往听得我直乐,一扫路途阴霾。
重庆话真好听,一个字一个字,像干脆面的口感,语词不容置疑,又透着天真纯朴。
午夜时分,到达涪陵。路面上没什么人,有些安静,烧烤摊还开着,但也到了收尾的时候。我感觉应该吃点什么,老麻抄手、重庆小面、烧烤、豆花、酸辣粉……一一冒出脑海。最后幺舅在舅妈央求下给我们各煮了一碗黑芝麻汤圆。
两点,窗外一片嘈杂,传来小孩子的哭和大人的吵骂。重庆地区楼房墙体比新疆的薄,窗户也是单层,迷蒙中我想着,果然隔音不太好呢。
第二天一早,幺舅、舅妈、我妈、医院。
外婆躺在床上说不出话,我走过去喊她,她看看我,眼睛亮晶晶,想是认出了我。
护工的大姐说才喂她吃完饭,吃了一整个鸡蛋,状态还可以。
我看着床头机器上线条波动,一时迷茫。
大姨、小姨、大舅妈陆续也来了。大家围着外婆和她说了会儿话,又问了吃的怎么样,睡得怎么样,外婆讲不出来话,但努力喝了好几口水。
外婆的儿女们开始商量接下来怎么办。医生说已经无法积极治疗,只等一个时间。除了舅舅舅妈,我们都从远方回来,突然面对这件事,大家都想逃。
我给弟弟打电话,又给盈盈妹打电话,好像人多一些,就能安全一些。
微微妹妹一直和我在一起,我们说一些和外婆不相干的话,也说一些相干的话。
外婆的儿女们一时这样想,一时那样想,一时聚在一起,一时又各发各的呆,然后在一起争吵,我妈逃了出去,幺姨一直哭,大姨也哭,舅舅舅妈一支烟一支烟的抽。
舅舅、舅妈从外婆生病就陪在身边,病危通知下了好几次,精神和金钱都受尽折磨。远方的其他人,才一回来就要面对一个缓慢又必然的结果,都难以接受。是现在就回乡下老家加速那个过程,医院吸着氧气迎接结果,大家无法拿主意。
于是想问问病人自己的意愿,据说前一天问,外婆执意要回家,现在一大家子围着再问,医院。
三年前的七月,我也曾接到外婆病危的通知,紧赶慢赶回了涪陵。医院,外婆已经脱险,我扶着她在楼道里散步,她看着远方说,她不想死。为此她到处拜神仙,分别有菩萨、三清以及基督,总有一个有用吧?外婆问我。我和她一起哈哈大笑。外婆的生命力一直非常旺盛的。
最终还是敲定回乡下老家筹备后事,老人忌讳死在他乡。一切全凭上一辈做主吧,因为有他们的存在,死亡离我们看似很近,却又十分遥远。
回到老家,外婆躺在房间里,姨姨们轮流照看。我和微微帮忙收拾许久没有住的房屋。舅舅和舅妈开始打电话联络帮忙的人,向各方亲人通知着。
外婆需要一直吸氧,带回来的两个氧气袋还剩下一个,医院拉了一大罐氧气回来。大家心知肚明,这罐氧气就是外婆剩下的生命了。
是第二天,我和松松弟弟蹲在灶间烧火煮饭,听着外婆的房间好像不太好的样子。松松一会儿去看一下,回来告诉我情况,我们俩面面相觑,随时能哭出来。倒计时,这让人难以接受。
这时大姨过来说,你们去找些柏树枝丫回来,要快。
我和松松放下火就跑。外婆房间房门紧闭,大人们都在里面,透着惶惶不安。我们俩一边跑一边交换着零星的字,还没有出门二十米,就听到一声大喊。我们停住脚步,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去,最终决定赶紧去找柏树枝。
可去哪里找啊,我在这山里奔跑的日子已经是二十年前了,倒是大致知道哪里有柏树,可也拿不准。正犹疑,路边出现了两棵柏树,我们爬上去一看,旁边竟是一个坟。再细看,这是外公的坟呀。这两棵柏树是外公去世那年种下的,如今已亭亭。
顾不上其他,我和松松急急摘了一大口袋柏树就往回跑。走到地坝,幺舅手捂着眼睛仰着头从屋里出来。
外婆去了。
屋里哭声大起。
幺舅还是谁拿出鞭炮点燃。
声音震慑,在山里回荡又回荡,向遥远的人们传达着有人过世的消息。火气后烟雾腾起,飘忽于树间,直向青天,向周围的人们指引方向,宣告离开的是谁。
葬礼。照老家的规矩,请了道士,道士从头到尾念经作法。也请了乐队,两支,还差点打架,最后表演形式更现代更有水平的留下了,不太好的那支气鼓鼓走了。
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很多人,很多小时候见过的叔叔婶婶,姑婆姑爷,舅舅舅母,我每认出一个,都惊诧于那熟悉的脸竟已经如此苍老。
岁月从未如此频繁地向我显现他的模样。
葬礼由幺舅、舅妈操持。姨姨们白天守灵,向来人磕头,谢礼。我们小一辈聚在楼上,各做各的事,大多时候在补眠。
回家的几个小辈都已经两三天没有睡过囫囵觉,晚上需要我们守灵,白天哀乐声、鞭炮声、乐队表演声、道士的吹拉弹唱,根本无法睡着。只一个个歪在沙发上,醒着,等,等道士和乐队哭丧召唤。
先是听道士念经,跪着,磕头。经怎么那么长,腿跪麻了,还没有结束。道士念完经,哭丧已经就绪,再跪着,磕头,哭丧的女人声嘶力竭,震得耳朵嗡嗡作响,疲惫极了。最后也不知道到底跪了几遍,头昏眼花膝盖疼。
那几天晚上下雨,白天停,地上一片泥泞,裤子、衣服上全是泥。不能洗,习俗是这几天不能洗衣服,不能洗澡,且也太累了,不洗也就不洗了。
接着就是阴阳先生选址,准备下葬。
道士领着贤子孝孙在地上画的城里转圈走,送外婆最后一程,一会儿起一会儿跪一会磕头,拜过四方神,到了最中央,然后黄泉路,故人喝那碗孟婆汤。
棺材上站着一只施过法的公鸡,十六人抬着棺材到了目的地——就在外公的坟旁边。
以前外公老说,老太婆,我要是去了你囊个办哟。
外婆气性大,扔下背篓,大声武气的回,囊个办嘛,莫烦我。
这下他们又该在一起吵个不停了。
下葬。尘埃落定。
回涪陵的路上,锐哥带我和弟弟一起去游乐园坐彩色的缆车,从山脚到山顶,从山顶到山脚。弟弟讲上大学第一次去外婆家的样子,讲每次去外婆家发生的事。
我也给弟弟讲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故事。
我们俩都极力克制,不敢哭,怕一哭就止不住。
脚下青山、竹林,远方城市、长江,一应静默。
外婆一生艰苦,但始终充满生命力。
从我记事起,她就奋力劳作,性格泼辣,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后辈不受人欺负。
她始终炙热,热爱生命,我大学时陷入迷茫,常在放假时回到她的身边,和她说说话,就能被宽慰。
她从未服输,不论命运给她怎样的际遇。她是屠夫家的女儿,在灾荒年成拉扯大几个弟妹,靠自己努力进了厂,学知识,终其一生都背得出毛主席语录,后来家道中落,生活困难,亦从未言弃,踏实热烈地生活。
外公过世后,我一直没有什么感觉,总觉得他还生活在老屋。每天饭前二两酒,他的猫和他并排坐在一起。吃完饭他坐在门口长凳上,抽一根烟,旁边放着万年历,对外婆说,今年雨水可能不太好。
我常想外公应该就这样永远活着了,活在我无比真实的想象里。
但外婆过世,好像连带着外公的气息一起带走了。
我小时候生活的老屋已经是一片废墟,屋后巨大的石壁原来只有那么小一块,对面的青山缺少人的梳理,野蛮且荒芜,小竹林消失,橙子树凋零,我常坐着玩大石头爬满青苔。
物是人非事事休。
弟弟说,姐姐,以后我们没有可以回到的地方了。
平生二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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