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小年教授在“东方历史讲堂”以“改革的历史”为主题发表演讲。从商鞅变法到王莽托古改制、从王安石新法到张居正改革、从戊戌变法直至邓小平改革开放,文章穿越个中兴替,分析了为什么这其中只有“一头一尾”的改革取得了成功。
以下为演讲节选:
简短地回顾一下历史,粗略地讲,大概每隔四、五百年,中国的历史上就会出现一次改革的高潮。四、五百年也许纯粹是时间的偶然,也许因为中华帝国的制度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,必须通过改革来进行调整。古人有句话说“五百年必有王者兴”,我们看了一下,更像是五百年必有改革兴。在这些改革中,一头一尾成功了,其他全都失败,一头一尾就是商鞅变法以及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成功了,中间的改革或者变法都失败了。我用的“改革”和“变法”两个词是同一含义,似乎“变法”一词更适合古代,而“改革”是现代用语。
虽然这些改革中只有一头一尾是成功的,但在历史上,成功的改革对国家和民族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成功的革命。商鞅变法促进了中国社会从封建制向集权官僚制的转变,这是中国社会的第一次大转型。这个大转型发生在东周末年、春秋时期,经过春秋战国二、三百年的混战,到秦始皇统一中国,这个转型才算完成,但不是像历史教科书说得那样,转向封建社会。教科书上讲,秦统一中国标志着封建社会的开始,这个论断今天在史学界被公认是错误的。从严格的定义出发,中国封建社会只有西周一朝,这不仅是中国史学界的共识,也是国际史学界的共识。钱穆先生的《国史大纲》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实际上就是西周一朝,国外的学者余英时,普林斯顿大学的东方史、东方文化专家,也是这个看法。秦始皇统一中国,宣告封建社会结束,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,皇权官僚专制时代开始了,为这个新时代揭幕的就是商鞅变法。
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则大大推进了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。从秦始皇统一中国直到清朝,按照武汉大学冯天瑜教授的说法,中国社会是皇权专制和宗法社会,我基本同意他的这一判断。为了简化起见,我们称皇权专制和宗法社会为传统社会。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大转型,即现代化转型,有些史学家把转型的起点划在年的鸦片战争,有些人认为是年甲午中日战争,有些划在了年辛亥革命。不管起点在哪里,各家一致的看法是,自晚清之后,中国社会的传统形态已经保持不住了,必须向现代社会转型,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推动。
改革虽然没有像革命那样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,但是对于社会的发展、对于中华文明的成长,改革所起的作用和它的影响远远超过成功的革命。成功的革命大多数都是改朝换代,而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变化,这两次成功的改革,却给中国社会带来了实质性的变化,这也是我为什么对于改革的历史感兴趣的原因。
革命和改革的区别从英文词上也可以看出来,“革命”在英文中叫revolution,它的词根是个动词revolve,循环、轮回的意思。当然“革命”这个词不是从英文来的,在中文中很早就出现了,比如说汤武革命,商汤取代夏桀,武王推翻商纣,都被称为革命。这些革命只不过是改朝换代,而不是制度创新。“改革”的英文是reform,是重塑或者重新建造,是实质性的变化。
一头一尾的改革成功了,中间的都失败了,原因在哪里呢?成功的改革都是突破型的,而失败的变法都是修补式的。敢于突破,所以成功;修修补补,无法解决深刻的社会、政治、经济矛盾,因此没有办法获得成功。
所谓突破就是突破现有体制,让新生力量涌现出来,依靠新生力量抗衡守旧派,依靠新生力量推动变革。新生力量产生于新的激励机制,激励是个经济学的概念,我们实际上是在用经济学方法分析历史,是经济学和历史学的交叉与融合。改革改的是制度,改革制度的目的是要使这个社会变得更加有效,提高经济的总产出,提高社会的融合度和稳定性,也要提高政府的行政效率。
效率来自激励,制度的作用就是调整社会的激励机制,使得现有资源产生更高的效率。在中国古代的农业社会,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力,另一个是土地。到了近现代,资本的作用越来越大,而当代决定效率的又多了一项,那就是技术。古代的生产要素主要是人和土地,如果有一种制度能使人和土地能够产生更高的效益,那么这个国家在经济上就会走在其他国家前面,随着经济的发展,财政收入增加,有钱就可以养兵,古代所有变法者想实现的目标都是富国强兵。
效率高了,在资源总量没有很大变化的情况下,社会总产出增加,也就是把蛋糕做大。蛋糕大了,就能够实现“有人收益而无人受损”,变法就是一个双赢或多赢的博弈,大家都支持,或者起码阻力小多了,新制度就可能生根、固定化并延续下去,变法就成功了。如果不能做大蛋糕,变法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,有人受益而另一些人受损,受损的那些人必然反对新法,必然抵制和阻挠,变法就难逃失败的命运。所以变法能否成功的关键是能否给全社会带来收益,能否使所有的社会成员从中受益。要使所有的社会成员受益,新法或新制度必须是能增加社会总产出的,或者增加社会总财富,在资源总量基本不变的情况下,就必须提高资源的使用效率。这个逻辑链比较长,大家能不能接受?这是我们理解历史上变法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所在,所以我愿意多花一点时间解释。改革也罢,变法也罢,要使所有的社会成员都能受益,前提是增加社会总财富,在土地面积不变的情况下,在人口总数不变的情况下,做大蛋糕就必须提高土地和人力资源的利用效率。以提高效率为目标,而不是简单的利益重新分配,利益重新分配一定会激起受损方的反对,变法的成功性就大大的降低。
商鞅变法和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都增加了社会的总财富,这是他们的成功所在,而其他的变法,并不是着眼于社会总财富的增加,并不是着眼于资源使用效率的提高,而仅仅是利益的重新分配,因此激发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,遭到了各方面的反对,最后归于失败。
第二个区别,失败的修补型变法是单纯的自上而下,完全依靠官僚体系推进。例如王莽的新政、王安石变法和戊戌变法,完全依靠体系内的官员设计和操作,在变法的过程中没有新生力量冒出来,没有推动和支持变法的社会的基础。成功的变法在突破现有体制的时,出现了新生力量,就商鞅变法而言,新生力量就是平民和农民,在邓小平改革的时代,就是广大的农民、城镇的居民和企业家。
第三,突破型的变法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相结合的,邓小平的改革不是单纯的自上而下,而是吸收了大量的民间创新。商鞅的那些新政也并不都他自己躲在宫里想出来、设计出来的,而是来自于实践中行之有效的制度。王莽搞的是自上而下的顶层设计,王安石更是顶层设计的大家,我们今天看一下历史的记录,不得不佩服这个人,虽然他的变法失败了,他工作的勤奋、用心的良苦、设计的周全、为官的廉洁,在今天一定会是优秀党员,论个人的聪明才智、努力程度和人品上都无可挑剔。遗憾的是他的方法错了,完全的顶层设计,用政府取代市场。用政府取代市场有什么问题呢?政府不了解市场的运作,因此顶层的设计往往不具备实际可操作性。顶层设计的另一问题是激励不协调,甚至产生相互冲突的激励,矛盾导致生产效率低下,不能做大蛋糕。
变法成功与否,我们看的并不是变法者个人的成败,商鞅最后的结局很悲惨,秦孝公死后,过去被处罚过的守旧派大臣拥立太子上台,新君立即杀了商鞅,但商鞅所建立起来的制度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了,为什么呢?因为新的制度在实践中被证明是有效的,谁也不想改。所以变法或改革的成功与否并不是看变法者个人的荣辱,而是要看他们所建立的制度是不是存续下来了。王安石的新法在他罢相之后宋神宗仍在执行,但到神宗去世,哲宗即位,就都被废除了。
下面我们看第一个成功的案例--商鞅变法。商鞅变法的主要内容有两项,一个是经济上的,一个是政治上的。经济上最重要的是改变土地所有制,“废井田,开阡陌”,土地私有化。为什么要废除井田制?用今天话讲,井田制是土地国有制下的集体经济,当然会有历史学家不同意这个说法。由于中国的封建社会太久远了,留到今天的关于井田制的资料少的可怜,找不到详悉的史料说明井田制到底怎么运作的,仅仅在《孟子》中大约有不到字的描述,《诗经》中有几行诗提到过,甚至孟子的时代是不是还有井田制,孟子本人有没有看到过井田制都是疑问。后人猜想,井田制大致而言是国有土地所有制,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。土地的使用、经营和拥有都必须经过周天子的批准,天子把土地赐给诸侯,诸侯才有经营权,诸侯再把土地“转包”给大夫,大夫找农民来耕种。国有土地上的农业生产是集体进行的,所谓井田就是在一块土地上横划两条线,竖划两条线,如同一个“井”字,一块地就分成了九份。中间这块土地是公田,公田的收成属于大大小小的封建主,天子、诸侯或大夫,八家农民耕种围绕着公田的那八块私田,农民没有土地,为了获得私田上的收成,必须无偿为封建主耕种公田。
顺便在这里多说一句,依附封建主的农民不一定是奴隶,教科书上说西周奴隶制,这个说法起码是缺乏依据的,在田间劳动的可能有奴隶,但也有自由民,现在还不能证明奴隶是劳动力主体。历史教科书上的错误或者值得商榷的地方相当多,历史研究最可贵的是独立和客观,不能用预先设下模式,削足适履,把中国历史硬塞进一个普适的模式中去,这是非常糟糕的研究方法。由于在研究方法上出现差错,一些很有才华的历史学家得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。
回到井田制上,这个制度为什么效率低?周边的八家农民耕种公田,他们不会有生产积极性。我本人有过亲身的经历,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时候,有幸被送到农村去当知青,当时是人民公社,集体经济,大家一起干活,年底时一起分配收成。那时有生产队的地,还有一小部分位置较好、较为肥沃的自留地,爬到山上放眼一看,哪一块地是生产队的,哪一块是自留地,不用人家告诉你,一看就知道。玉米、谷子长得绿油油、站在那挺拔有力的,肯定是自留地。庄稼蔫黄、无精打采地在太阳底下游来晃去,那肯定是生产队的地。井田制和人民公社没效率,原因是经济学中说的激励机制不对头,个人的努力程度和所得到的劳动成果没有直接挂钩,生产队里的庄稼就是长不好。那时我们很苦恼,我对经济学的兴趣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。为什么农民不好好干活?毛主席让我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但是我们发现贫下中农的觉悟并不高,他不好好种集体的地,精耕细作的都是他的自留地。农民还自私,到了什么程度?在山上干活,总有要方便的时候,他硬憋着,收工后一路小跑,回家直奔厕所,粪便要留在自家的粪坑里做肥料,不想留在生产队的地里。
土地公有制和集体经济没有效率,商鞅改变了土地制度,土地分给个人,不再分公田和私田,农民缴租后收成归自己,相当于古代的联产责任承包制。商鞅奖励农民垦荒,扩大生产规模,过去荒地不能种,因为都是王土,不能动。“开阡陌”就是把分隔土地的土梗全给打开了,土地重新分配,可以开荒垦殖。这是一场效果明显的农业改革,从经济学的角度看,和我们年农村改革的性质是一样的,国有制变私有制。
在政治上商鞅废除了世卿世禄制度,建立了军功爵位制。封建制下的爵位和官位都是世袭的,个人再能干没有用,必须要会投胎,今天人们讲投胎是个技术活。封建制讲的是人的身份,而不是人的才能,只有贵族和他们的子弟才能做官,才能带兵打仗。那时当兵打仗不是义务,而是一种特权,平民和农民没有资格当兵,更不要说当军官和指挥军队了。在新的军功爵位制下,你只要在战场上勇猛杀敌,凭战功就可以封爵,就可以提拔当军官,就可以在朝廷和衙门里任职。所以秦国的文物官员中有两个特点,第一平民多,第二是外国人多,商鞅本人不是秦国人,而是卫国人,原名卫鞅。大家都知道的秦国宰相李斯,也不是秦国人,而是魏国人。商鞅和李斯都是布衣知识分子出身,而不是来自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。
商鞅的制度和我们所讲的效率有什么关系?通过竞争选拔机制,提高了人力资源的效率。秦国的平民中有很多能人,但在封建贵族制下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才能。大家都知道,战国晚期有一场非常重要的战斗--长平之战,战争爆发在秦国和赵国之间,秦军的统帅是白起,一介平民,凭着战功一级一级升上来的,最后成了秦军的总司令。赵军的统帅开始是廉颇,后来是赵括。赵括出身军事贵族世家。廉颇采取的战术是坚壁清野,不和秦军正面冲突,因为他知道赵军的战斗力不如秦军。赵王不高兴,说将军为什么总不出战呢?觉得廉将军是不是太老了,失去了斗志,换一个年轻的吧。选来选去选中了赵括,不是因为赵括带兵打仗有战功,而是因为他爸爸是著名的将领。赵括的母亲不同意,说这孩子虽然从小熟读兵书,但是从来没打过仗,让他挂帅出征不靠谱,如果大王非要用他,我有话在先,如果打了败仗,你不能治我的罪。赵括果然大败,20万赵军俘虏被秦军残忍地集体坑杀。
邓小平的改革大家都很熟悉,我讲简短一些。改革取消了中央计划,解散人民公社,改变了农民的激励机制,这和“废井田,开阡陌,土地私有化”的作用是一样的。允许和鼓励城镇民营经济的发展,由利润来驱动企业家,由绩效工资来激励工人,资源从低效的农业部门流向了高效的城镇工商业,从低效的国有企业流向了高效的民企,从而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。蛋糕做大了,各阶层人士都获益,民众生活水平提高,执政党的地位加强,这也是双赢和多赢的博弈。所以在小平同志逝世后,市场经济制度继续存在,今天如果再回到计划经济,恐怕是没什么人支持了,就像商鞅死后秦国人不愿回到旧制度一样。效率的提高让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获得好处,都感觉到新制度的优越性。不管在政治观点上、在社会问题上有多大分歧,我相信现在社会各界的共识就是中国不能倒退回中央计划,市场经济是我们坚持的方向,这就是邓小平成功的地方。
邓小平的改革策略也可圈可点。改革需要形成社会共识,在我个人的记忆中,从真理检验标准的大讨论开始,逐步建立了必须进行改革的共识。在此之后,成立了独立的国家体改委,减少利益部门的干扰和阻碍,提高改革的公信力。
改革开放既有自上而下,也有自下而上,例如中国的农村改革就不是邓小平设计的,而是小岗村的农民先干出来的。干出来以后,由小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给予充分的肯定,变成全国的政策,变成新的制度。联产责任承包制一开始是违法的,违反当时的法律,十几年后,到年修改宪法的时候才第一次提到,承包制是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一种,才给予合法的地位。城镇民营经济也不是邓小平的设计,而是“傻子瓜子”年广九等企业家干出来的。年广久雇了几个人炒瓜子卖,县政府把他抓起来了,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,因为他的雇工超过了7个。马克思好像在什么地方说过,雇工7个以上就是剥削,不知道7是怎么算出来的。小平同志干预了这件事,把他从监狱里放出来,中国的民营经济才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。小平尊重和推广自发的民间创造,对比王安石完全的顶层设计,效果有如天壤之别。
为什么要强调基层的制度创新?因为它贴近市场,而且激励协调,对他有利的事农民才会去做,企业家才会去做,才能长久地去做,所以基层的制度创新具有可操作性和可持续性。激励协调是一个经济学上的概念,原理大家都理解,对我有利的事就积极,不利的就消极、反对。下面讲的王安石变法,就犯了激励不协调的大忌,导致他精心设计的方案在实践纷纷碰壁。因此我们讲改革的策略不能单纯强调顶层设计,应该是顶层放开,加上基层创新。由顶层及时总结基层的经验,把基层的经验变成政策和法律在全国推广,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一直是这样做的。在制度创新面前,回避意识形态的争论,以实际的经济效率为判断依据,只要能够发展社会生产力的就允许去试,不争论姓资姓社,这是他改革成功非常重要的一条经验。
……
到此我们用王安石和商鞅的对比做一个小结,两人在人品、能力和权威上没有实质性区别,商鞅变法是突破式的,而王安石变法是修补式的。邓小平的改革也是突破式的,突破了计划体制。王安石变法完全依靠官僚体系,商鞅变法依靠平民和农民,邓小平的改革依靠农民和企业家。王安石变法是单纯的顶层设计,商鞅的变法和邓小平的改革是顶层放开加上基层创新。王安石的变法是官僚、商人、农民的利益重新分配,商人也包括高利贷者;而商鞅和邓小平的变法是增加产出,提高效率,大体上能够做到有人受益而无人受损,得到社会各个阶层的支持,变法成功,新制度得以存续下去。
资料来源:凤凰网(整理自许小年在“东方历史讲堂”以“改革的历史”为主题发表演讲)
欢迎点击左下角
“阅读原文”
进入直播间
前排抢座
9月29日晚20:00
准时开播!!!
UMT招生简章:MBA\DBA\MSPM
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#个上一篇下一篇